然而,斯蒂芬·霍金在2010年出版的論著《大設計》中毫不留情地指出“哲學已死”,因為當今的哲學已經(jīng)跟不上科學,“特別是物理學現(xiàn)代發(fā)展的步伐”,它們無法對宇宙的存在方式提供真正有啟發(fā)的理論圖像。應當說,霍金的這種主張并不新奇,海德格爾早在1964年就已經(jīng)提出了他的哲學終結論:隨著尼采和馬克思對柏拉圖主義的形而上學的顛倒,哲學達到了最極端的可能性并進入其終結階段。哲學將轉變?yōu)橹T多關于人的經(jīng)驗科學,這些科學“將很快被控制論這樣一門新的基礎科學所操縱”。


熟悉哲學史的人們都知道,海德格爾的“哲學終結論”并非孤例,黑格爾、德里達和羅蒂等哲學家在不同時期出于不同動機提出過各種版本的“哲學終結論”。盡管如此,哲學如今在現(xiàn)實世界里并沒有走向終結,無論是在歐陸哲學中還是在分析哲學中,都有一批哲學家在智識生活和社會生活中發(fā)揮著深遠而廣泛的影響。盡管“哲學終結論”并未在現(xiàn)實中徹底實現(xiàn),虛構的文學領域卻構想了讓哲學完全消失的世界。1931年,英國作家阿道司·赫胥黎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在他創(chuàng)作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中生動描繪了一個“美好”得足以讓哲學完全缺席的科技帝國。


在這個完全由先進科技操控一切的新世界里,民眾就像伊甸園中的綿羊那樣過著無憂無慮的“美好生活”:人們一出生就確定了自己的命運和社會地位,免去了人們在自由選擇時所經(jīng)歷的焦慮與不安;民眾將永葆青春,不再會遭受痛苦的折磨。豐裕的物質(zhì)產(chǎn)品與刺激的影視娛樂則讓民眾的身心始終沉浸于不斷掀起高潮的狂歡之中。在這個安排得井井有條的新世界里,抽象枯燥的哲學思辨按理說根本不可能引起人們的關注。


但令人困惑的是,在這個新世界出生的低種姓成員的啟蒙教育中,只要他們伸手觸及包含哲學思想的書籍,他們就會反復遭受強烈的電擊,直到他們無可逆轉地形成厭惡或畏懼哲學的封閉心智。支配“美麗新世界”的權力精英何以要處心積慮地培養(yǎng)這種封閉心智?這種封閉心智對一個人的自由而健全的發(fā)展究竟會產(chǎn)生何種負面影響?如何運用哲學的智慧來克服封閉心智的傲慢與脆弱?布萊恩·麥基基于其對哲學和人性的敏銳洞識,在他最后一部作品《終極問題》中為澄清上述疑惑提供了諸多引人深思的啟示。


《終極問題》,[英] 布萊恩·麥基著,劉小濤 周從嘉譯,輕讀文庫|貴州人民出版社 2024年5月。


哲學與人類之有限


任何致力于形塑華麗幻相的宏大敘事都經(jīng)不起對其細節(jié)的考察。在赫胥黎精湛的敘事技巧的推進下,這個美麗新世界逐漸顯現(xiàn)出它的丑惡面目:民眾沒有痛苦,是因為有唆麻這樣的毒品在麻痹痛覺神經(jīng)。民眾永葆青春,是因為可能出現(xiàn)衰老征兆的人都會被專業(yè)人士及時高效地悄悄處理掉。民眾沒有自由選擇的重負,是因為他們從一出生就被冷酷地確定了社會等級,基因編輯技術與心理操控技術扭曲了低種姓成員的正常心智,讓他們“把舒適與倒立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以至于他們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愛他們“無法逃避的被奴役的社會命運”。


對于精通哲學的讀者來說,他們很容易就會將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與弗朗西斯·培根所構想的“新大西島”聯(lián)系起來,而新大西島的靈感在很大程度上又導源于柏拉圖在《蒂邁歐篇》與《克里提亞篇》中提出的關于亞特蘭蒂斯的島國神話。據(jù)說,亞特蘭蒂斯是一個在遠古時期位于大西洋中心的海上強國,這個國家憑借卓越的知識和強大的技術征服了歐洲與非洲的大部分地區(qū)。但正是在這個不斷征服擴張的過程中,居住在亞特蘭蒂斯的人們變得越來越“驕橫跋扈”和“以權勢凌人”,讓“這個光榮的種族墮落到邪惡的境地”,終于觸怒了眾神之王宙斯。僅僅在一天一夜之間,對自身的強大繁榮無比自信的亞特蘭蒂斯被眾神降下的地震和水災所摧毀,最終沉沒到了大西洋底。正是這個頗為不詳?shù)纳裨捊Y局,昭示了美麗新世界可能墮入的陰暗未來。這個新世界的支配者之所以苦心孤詣地要封禁哲學、埋葬歷史,就是不希望讓自己的民眾意識到這種可能動搖其心志和信心的嚴酷命運。


圖像小說《美麗新世界》書頁。


姑且不論這個美麗新世界的真實科技水平究竟如何,不難看出,它的權力秩序的正當性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民眾對其科技實力的強大自信或傲慢自大上。這種在美麗新世界中甚囂塵上的傲慢心態(tài)實際上導源于尼采所謂的“科學樂觀主義”。作為對立于古希臘悲劇傳統(tǒng)的流行思潮,科學樂觀主義深信一切事物都可以被科學認識,一切問題都可以被技術解決。當科學樂觀主義受其強烈妄想的鼓舞時,就會在邏輯的界限上盤繞著自身并最終“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由此形成的封閉心智將任何無法被科學和理性解決的問題統(tǒng)統(tǒng)打成沒有意義的胡說或形而上學的偽問題。


在麥基看來,這種傲慢的封閉心智之所以會普遍形成,是因為某些所謂的智識精英從根本上遺忘了人類在智慧與能力上的局限性??v觀哲學史,蘇格拉底的無知之知、柏拉圖洞穴壁上的影像、培根的四大假象、康德的二律背反、維特根斯坦語言的界限以及海德格爾的被拋境況等大哲學家精心構造的哲學隱喻或哲學論題,無不在提醒人們要意識到自身的生存和認知的有限性。但現(xiàn)代科技為人類文明帶來的巨大成就,讓越來越多志得意滿的智識精英遺忘了這個源自哲學傳統(tǒng)的質(zhì)樸而又緊要的人性洞識。


眾所周知,科學并非超驗的教條,而是需要人類的經(jīng)驗不斷確證其合理性與可靠性的知識。但正如麥基指出,沒有任何事物的移動速度可以超過光速,也沒有任何人的壽命可以超過兩百歲,因此任何人的經(jīng)驗都不可能超越兩百光年的范圍。盡管人類積累了大量的經(jīng)驗,但相較于在時空上無限的宇宙,這些經(jīng)驗終究是太有限了。這也就意味著,人類在任何歷史時期掌握的科學知識都擁有在面對未來新經(jīng)驗時遭受修正和反駁的可能性,人類永遠不應當假定自己的科學探究已經(jīng)掌握了不容置疑和不容反駁的絕對真理。


布萊恩·麥基(1930—2019),英國著名哲學家、音樂評論家、政治家與詩人,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客座教授,倫敦大學瑪麗皇后學院與牛津大學基布爾學院的院士,曾在英國廣播電臺等重要媒體擔任普及哲學的職業(yè)主持人。


人類的認知不僅受到人類經(jīng)驗的時空限制,而且還受到人類認知工具的限制。相較于蝙蝠等其他生物,人類的諸多感官可以直接知覺到的范圍是比較有限的,它們無法感知到其他生物可以感知的大量事態(tài)。雖然現(xiàn)代科技發(fā)明的觀測工具大大拓展了人類感知的范圍,但這些工具也只是把原先無法直接感知的事態(tài)通過諸多技術關聯(lián)到人類可以直接感知的現(xiàn)象上,因而從根本上還是沒有超越人類的科學和理性可以為之立法的現(xiàn)象世界。就其有限的本性而言,僅憑人類的理性和科學“無法理解全部實在”,一旦它們要僭越現(xiàn)象世界而對本體做出倉促的論斷,就會陷入二律背反的智識混亂。


可以認為,在人類憑借理性與科學而得以掌握的“已知事物的邊界之外,無知無限地延伸著”。不僅如此,在已知事物的理解版圖內(nèi)部也存在著“巨大的、不確定的、不可理解的區(qū)域”。科學探究形成了具有普遍性的理性語言,這種語言依托的是一般性術語,它缺乏獨特性。但與人類的生存密切相關的許多實體、事件和情境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的感知和經(jīng)驗也是如此,因此它們無法在理性語言中找到與自身一一對應的豐富語詞。正如資深樂評家通常都會承認的,巴比羅利指揮的馬勒的第九交響曲所演繹的那種陷入困境而陰晴變換的人格,無法用抽象的心理學術語進行充分的描述,而只能用詩性的語言迂回地加以呈現(xiàn),冰冷的科學語言無法讓人們透徹理解幽深高遠的審美意境。獨特的、直接的、非理性的感受是人類生活的基本元素,有限的理性語言卻壓制和扭曲了這樣的生活經(jīng)驗。


麥基希望人們能夠意識到,由于自身所處時空的局限性和壽命的局限性,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局限于“漫長宇宙長河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落”,“世界自身以及它獨特的存在,都在向我們暗示其他實在之物的存在,以及它們不一樣的存在秩序”。然而現(xiàn)代科技所造就的繁華世界讓許多平庸之輩變得“莫名其妙的自負”,他們遺忘了人類的知識和力量的局限性,將自身的心智封閉于既定的秩序和價值之中。這群庸常者確信自己“擁有巨大無比的創(chuàng)造力,卻又不知道應該創(chuàng)造些什么”,他們自以為“可以主宰一切事物,卻又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他們在“充盈富足中茫然不知所措”,盡管他們“掌握了更多的手段、更多的知識、更多的技術,但結果不過是重蹈以往最不幸時代的覆轍”。他們在專斷的權力借助現(xiàn)代科技編織的舒適迷夢中麻痹了自己的心智和良知,蛻變?yōu)橐环N喪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現(xiàn)實的能力的“單向度的人”。這種人為了廉價的舒適和刺激而欣然接受讓自身附屬于機器的被奴役狀態(tài),他們不僅不再有能力去追求,甚至沒有勇氣去想象與現(xiàn)實不同的另一種更為自由和公正的生活。


麥基不無嘲諷地指出,這種人在傲慢的封閉心智的驅使下,“蜷縮在自己所處的時代”,自以為他們所鼓吹的理念和價值可以支配整個天下的秩序,但事實的真相恰好相反,“他們的時代很快就會隨風而逝,能留下來的或許只是一點點記憶,毋寧說更像是永不止歇奔涌向前的人類歷史長河中的一小片浪花”。單向度的人的封閉心智貌似傲慢強硬,實則卑怯脆弱,很難贏得健全心智的認同與尊重。但對于庸常心智來說,重要的并不是他們所信奉的事物的真實性。即便是迷夢與幻相,只要能夠讓他們的情緒持久擺脫種種痛苦與不快,那么他們也樂意在這種幻境中繼續(xù)陶醉下去。令人遺憾的是,在封閉心智炮制的迷幻狀態(tài)下,一個人并不能長久保持這種不受任何負面情緒侵擾的“理想狀態(tài)”。


布萊恩·麥基(右)與哲學家以賽亞·伯林。


現(xiàn)實中的“楚門的世界”


《楚門的世界》是由彼得·威爾執(zhí)導的一部情節(jié)離奇的經(jīng)典科幻電影。男主人公楚門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座名叫海景鎮(zhèn)的小城,他在表面上過著與常人無異的美滿生活,周圍的每個人都對他表現(xiàn)出了友善與尊敬。但實際上他是奧姆尼康電視制作公司收養(yǎng)的孤兒,公司制片人克里斯托弗將楚門的一生精心打造成了一系列面前全球同步播出的大型真人秀。楚門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家人和好友在內(nèi))都是這個大型電視節(jié)目的演員,他們聯(lián)合起來制造種種謊言,讓楚門相信自己生活在一個安定幸福的溫馨世界之中。


盡管這個機制順利運作了三十余年,但它終究還是出現(xiàn)了意外。當按照劇情設定已經(jīng)在暴風雨中溺死的“父親”以流浪漢的形象重新出現(xiàn)在楚門面前時,即便化裝成群眾的工作人員第一時間架走了這個失控的演員,但這起意外事件還是激發(fā)起了楚門長久以來對彌漫于自己生活世界的謊言與幻相的懷疑。他想要走出海景鎮(zhèn),到外部世界去尋找在這個封閉環(huán)境下無法獲知的真相。然而,當楚門下定決心要走出庸常的生活去追尋自己的理想時,他遭到了來自工作、家人、朋友乃至匿名權威的各種阻力。當他駕駛汽車離開海景鎮(zhèn)時,他就會莫名其妙地碰到各種嚴重的交通堵塞。在費盡周折避開了交通堵塞之后,楚門剛駛出這個城鎮(zhèn),又不幸遇到了一群身穿白色防化服的工作人員,他們以規(guī)避核泄漏的輻射污染為由,將楚門強制遣返回他的住所。


電影《楚門的世界》劇照。


在經(jīng)歷了這一連串的挫折之后,楚門感到自己生存的根基開始動搖,他本能地覺得海景鎮(zhèn)這個封閉世界越來越不可靠,但又不知原因何在。于是他的情緒不時陷入一種擔憂不安、緊張煩躁的狀態(tài),盡管他的親友對他依舊友善親切,但他總會在一些看似無足輕重的事情上驟然情緒失控,并在此后一段時間處于“茫然失其所在”的精神狀態(tài)。楚門在這種境況下所深切感受到的,恰恰就是任何沉浸于迷夢與幻相的人都會在不同程度上感受到的焦慮。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觀點,焦慮是有意義的,原始人最初的焦慮經(jīng)驗,就來自野生動物的尖齒利爪的威脅警示。人類祖先在發(fā)展自己的思考能力以及運用符號和工具拓展保護范圍的過程中,焦慮都發(fā)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相較之下,現(xiàn)代人的焦慮根源與焦慮形式都發(fā)生了變化?,F(xiàn)代人之所以會產(chǎn)生焦慮,一方面是因為人像動物那樣,其存在是有限的與偶然的,另一方面,人類不像動物那樣在有限的環(huán)境下隨波逐流,而是能看清自身處境的偶然和荒謬,并擁有通過冒險超越自己被拋入的有限處境的自由。


這種自由本來應當賦予現(xiàn)代人更多的活力,但實際情況并非必然如此,因為現(xiàn)代人總是會被拋入類似海景鎮(zhèn)這樣的庸常世界里。在這種僅僅在表面上鼓吹真理和公義的庸常世界里,一個人通常只能過著牽線木偶一樣的生活。他所擁有的“真相”只不過是那些不斷詆毀和貶損外部世界,讓自身安于封閉世界秩序的“陳詞濫調(diào)”和“閑言碎語”。一個人只有在主動閹割自己對真理和公義的精神追求,徹底淪為反復背誦信仰教條和政治宣敘的“說話機器”后,才有可能讓自己在那個處境下享受到貌似舒適平靜的生活。盡管這種無精神高度的平靜生活看似頗為美好,但這是以閹割人類批判現(xiàn)實和超越周圍環(huán)境的自由追求為代價的,這就必然會在人類的情感層面上不時激起焦慮的情緒。


在特定的生存處境下,一個人的眼睛會看到除了成為牽線木偶之外的其他生存可能性,于是他就會像“對著一道張開豁口的深淵看下去”那樣“變得暈?!?,并“馬上抓住有限性來支撐自己”,這就是克爾凱郭爾所謂的“自由的暈眩”。一個習慣于家畜般安寧的人為了避免這種暈眩,就寧愿讓自己的自由“癱倒”,轉而回歸謊言維系的美好幻覺,并說服自己毫無保留地信奉在封閉世界中甚囂塵上的謊言。


但不管謊言如何粉飾現(xiàn)實,封閉世界盤剝和利用個體的真實狀態(tài)不會發(fā)生根本轉變。正如羅洛·梅通過翔實的心理學研究指出的,明確意識到自己不被父母寵愛的孩子會通過主動提升警戒來應對現(xiàn)實世界的威脅,因此不易引發(fā)焦慮。而倘若父母以虛假的愛掩飾其對孩子的疏離和排斥心理,那么這樣的孩子由于不清楚實際威脅來自何處,反倒容易引發(fā)焦慮。同樣道理,讓自己長期沉浸在對周圍世界的虛假信念中的成人,也不太可能清楚意識到真實的威脅來自何處。倘若一個人明確意識到自己害怕的對象,就可以積極采取應對措施來恢復心智的平衡。


但焦慮的特征恰恰是沒有明確的對象,由于不清楚威脅的真正來源,一個人在焦慮中會感到自己與周圍世界相剝離乃至與整個世界對峙。又由于缺乏戳破根深蒂固謊言的勇氣,這個人就不敢針對真正的威脅做出積極的回應,而只會在某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爆發(fā)出諸多小題大做的情緒反應。這些實質(zhì)上沒有合理根據(jù)的情緒反應進一步惡化了這個人的人際關系,讓其不得不大幅度壓抑自己的攻擊性和敵意。這種壓抑又會助長個人的無助感并減損個人的自主性,并反過來再度增強了這個人努力想通過謊言和幻覺來擺脫的焦慮感。


丹麥哲學家、詩人克爾凱郭爾。


庸常的心智寧可閹割自己的精神也要不惜一切代價地規(guī)避焦慮,但在克爾凱郭爾看來,焦慮是個體借助可能性加以精神修煉的“學?!保瑐€體的創(chuàng)造性越強,他的潛在焦慮也就越高。焦慮通過“質(zhì)的跳躍”,就可以讓個體棄絕有限而扭曲的世俗羈絆,堅定勇毅地卷入信仰激流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在海德格爾的哲學話語中,這種具有解放心智效用的焦慮通常被翻譯為畏懼(Angst)?!拔穯⑹緹o”,可以揭示出被周圍世界強加于此在的流俗意見的核心價值的虛無本質(zhì)。對于海德格爾來說,“此在基于隱而不顯的畏而被嵌入無之中的狀態(tài)”,就是對在庸常生活中緊緊裹挾住此在的存在者整體的超越。畏剝奪了此在沉淪著從庸常世界和公眾講法方面來領會自身的可能性,從而在此在中公開出為了選擇與掌握自己本身的自由而需的“最本己的存在”,并將此在帶到了“它的存在的本真狀態(tài)之前”。正是在這種焦慮所激發(fā)的生存勇氣的驅使下,楚門超越了庸常生活的匿名權威所制造的種種阻礙,穿越了包圍海景鎮(zhèn)的人造海洋的驚濤駭浪,最終找到了打破扭曲幻相、通向外部世界的道路。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楚門那樣勇敢地做出這種本真的決斷,對于深受焦慮折磨而又沒有勇氣去追求真相的封閉心智,克爾凱郭爾指出了另一種可悲的陰暗前景。由于封閉的心智長期沉浸于精神僵滯、歪曲理想的庸常世界,一旦他們意識到構成自己生存根基的信仰和理想的虛無本質(zhì),他們就會轉而去盲目崇拜力量、權力乃至暴力,進而變成受魔性支配的人。自由的心智向著光明不斷拓展自己的世界,受魔性支配的人在自身罪孽的奴役狀態(tài)下主動閉鎖自己的心智。他們病態(tài)地依戀于自己的墮落和愚昧,不斷遠離善良和光明,傲慢地拒斥寬恕與救贖的可能性。恰如《馬太福音》與《路加福音》所描述的,那些被魔性支配的人面對耶穌善意給出的救贖,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斷然拒絕并瘋狂叫囂“我們與你有什么相干”。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受魔性支配的人雖然目空一切,但他們又很容易在強權的壓制下淪為徹底的偶像崇拜者。他們會以“同樣的恭敬心崇拜傻瓜和英雄”,并在他們崇拜的“賣狗皮膏藥的江湖騙子”的豪言壯語的煽動下輕易陷入群體狂熱,把“青蛙受電流刺激的蹬腿抽搐”當成高級的精神活動。他們將自己的心智封閉于往昔的成就與僵死的教條,過度自信地高估自己的實力,并在不經(jīng)意的冷漠與傲慢中不斷把自己的盟友和伙伴推向敵對方?!膀湙M是淪亡的前奏,狂傲是敗落的預兆”,從這種受魔性支配的人的精神缺陷中,人們多少可以窺測出亞特蘭蒂斯走向滅亡的某些重要緣由。


電影《楚門的世界》劇照。


哲學:抵御狂熱的最后防線


根據(jù)阿里安的記述,亞歷山大在揮師入侵印度時,有一回在野外一片草地上看到幾個印度智者。平時他們總是在那里辯論各種問題,那天印度智者看到亞歷山大到來時,就停止爭論,只是在各自站著的地方跺腳。亞歷山大讓通譯去問他們,這么跺腳是什么意思。印度智者回答說:“亞歷山大大帝,我們每個人在大地上只能占有他腳下踩的這一點地方,你也不過和別人一樣。過不了多久你就要死去,死后,你在這大地上所能占領的,最多也不過是你的墳頭所占的那一小塊土地而已?!眮啔v山大并沒有被激怒,據(jù)說當時他熱烈地贊揚了他們說的話,也夸獎了說這些話的人,但他的所作所為,卻總是反其道而為之。


不難看出,印度智者希望通過“人皆有一死”的道理來讓亞歷山大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以便于冷卻他那將自身封閉于侵略擴張的狂熱野心。然而,對于不斷取得巨大世俗成功的梟雄來說,他們堅信死亡只是他人的死亡,離自己很遙遠,因而僅憑死亡的警示很難讓他們從狂熱的野心中清醒過來。要讓人們充分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就不宜直截了當?shù)馗嬷麄?,而是應當迂回地引導他們在艱深的智識活動中去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點,而這或許就是哲學可以發(fā)揮的重要功能之一。


以卡爾納普為代表的邏輯實證主義者拒斥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大哲學家千百年來都在探究形而上學的終極問題,卻始終無法在這些問題上得出終結性的定論。邏輯實證主義者所信奉的科學樂觀主義的傲慢自大,讓他們遺忘了源自希臘哲學的古老智慧。蘇格拉底早已指出,哲學并不像科學那樣直接生產(chǎn)知識,而是一種啟迪人類智慧的“精神助產(chǎn)術”。


哲學助產(chǎn)術的一項重要功能就是揭示出已經(jīng)被人們普遍接受的信念的虛妄,讓人們重新意識到自己的無知,以便于人們可以開啟心智去追求新的真理。通過深入考察形而上學的終極問題,“我們或許永遠不知道什么是正確的,但我們可以確切地知道有些事情是錯誤的”。當敏銳的讀者看到每一個時代最有智慧的大哲學家根據(jù)那個時代最精妙的知識理論對終極問題給出的答案,在下一個時代依舊會遭到實質(zhì)性的補充、修正乃至反駁,他們或許就會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有意無意地依據(jù)同時代的流俗意見所構筑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局限性,就不會妄自尊大地把自己的心智封閉在這種相當有局限性的理念和價值之中。


《哲學如何塑造了我》,[英] 布萊恩·麥基,譯者:郝苑,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22年10月。


對于麥基來說,“哲學思想的核心價值在于它們進行解釋的力量”,“一個人從一種哲學中獲得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并不是真實的命題,而是比真實命題更為重要的東西,即審視事物的方式,看待事物的方式?!泵總€大哲學家所提供的哲學視角,“都將為你呈現(xiàn)出一個不同的世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僅從內(nèi)部獲得透徹的理解,而是需要從外部來做出更全面的審視。大哲學家所給出的審視事物的諸多不同的可能方式,深化了一個人對世界和人性的理解,豐富了一個人以寬和豁達的方式妥善處理矛盾沖突的實踐智慧,因而大哲學家也就成為了心智開放者拓展世界、提升生命的不可或缺的“同伴和向導”。


但麥基也承認,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小撮人受困于時代和地域的狹隘性,他們欣然成為封閉心智的智識時尚的奴隸,“僅僅滿足于那條在分析論證的邏輯或概念用法的層面上挖掘哲學思想的研究進路,他們必定只能頑固保守而又心胸狹隘地停留于這門學科所提供的最低生存水平之上”。


更為糟糕的是,專斷的權力會利用封閉心智所信奉的“美麗新世界”神話操控人心,為種種令人發(fā)指的暴行洗白。親身經(jīng)歷過古拉格嚴酷暴行的索爾仁尼琴發(fā)人深省地指出,“一個人作惡,事先必定在心中把它當作善……因為人具有為自己的行為找出正當理由的天性”,“莎士比亞的惡人們的想象力和氣魄也就止于幾十具尸體”,因為他們并沒有融貫的思想體系為他們的惡行辯護。而封閉心智所尊奉的思想體系“使暴行得到所需的辯解,使壞人得到所需的持久的堅強意志”,這種將自身裝扮為絕對真理和絕對正義的思想教條“使他們能夠在自己和別人面前粉飾自己的行為,使他們聽到的不是責難,不是咒罵,而是頌揚和稱譽”??梢哉f,封閉心智所宣教的顛倒黑白的“理想主義,正是使正派人成為流氓無賴幫兇的誘因”。


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


在庸常的世界中,煽惑人們封閉心智的“低劣思想往往會驅逐優(yōu)秀的思想”,麥基主張,“由于低劣的思想給人們帶來了各種危害,人們就不可以忽視它們,而是應當與它們戰(zhàn)斗到底”。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哲學是一場戰(zhàn)斗,它反對的是用我們的語言作為手段來使我們的理智入魔”。哲學的一項重要成果就是揭示那些引導人們走向愚妄狂熱的或明顯或隱晦的胡說,發(fā)現(xiàn)“理智把頭撞到語言的界限上所撞出的腫塊”。


將人類的心智封閉于可以徹底操控的領域,這或許可以滿足某些人的權力欲,或許可以助長某些人的虛榮心,但在麥基看來,羅素切中肯綮地指出了這種做法的深遠弊害:“過分膨脹的自我好比一座監(jiān)獄”,把自己封閉在思想的鐵墻之內(nèi)就會錯失美好生活所必需的人類之間“彼此關懷的愛”?!耙粋€只對自己感興趣的人是不值得稱道的,人們不會如他所自認為的那樣去看待他。如果一個人對這世界唯一關心的只是這個世界應該對他表示崇敬,那么他往往不大可能達到這個目標?!睔w根到底,“沒有人能永遠將整個世界都隔離在門外。你若想和世人隔絕,必先被世人摒棄!”


麥基最后提醒人們注意,哲學的一項重大使命就是塑造人類博大的靈魂,封閉的心智只會讓靈魂變得卑鄙偏狹、自私自利,“凡是具備偉大靈魂的人,其心胸都是開闊的,能讓宇宙間八面來風自由吹入”。真正的哲學能夠以理性開明的方式來思索有關生命、死亡、自我和世界的終極問題,雖然這些問題很難獲得最終的解答,但在此過程中培育形成的思辨智慧足以讓慧心未泯的人發(fā)現(xiàn)封閉心智的脆弱,沖破庸常世界的教條,避免在迷狂與傲慢中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不管怎樣,明智的人或許都會承認,“囿于光明與困于黑暗存在著天壤之別”。


撰文/郝苑

編輯/李永博 朱天元

校對/王心